用尽全力，谁有资格嘲笑你
01
元祐元年二月，圣旨一道接着一道。江宁城中，三教九流，见面都交头接耳，明媚春光，都受了冷落。
钟山脚下，一翁一僮，缓步在春风里，看漠漠水田边，三五农人，聚着闲聊。生人路过，农人闲聊应声而停，见老翁只是安静前行，他们好奇瞟上几眼后，接着刚刚的话头说，“听说青苗法也被废啦！”
老翁闻声，身形一滞。僮子赶忙上前搀扶，老翁摆了摆手，自行站稳，只隐约听他呢喃了一句“青苗法也被废了？”而后，仍踱步向前。直至暮色四合，老翁仍在踱步，僮子默默跟在后面，恍惚觉得前面的人须发愈白，脚步蹒跚了。据说，回家以后，老翁再没说过一句话，直至两个月后病逝。他是王安石。
02
熙宁二年二月，圣旨也是一道接着一道。东京城中，狂热、惊奇、不安的气氛和躁动的春光一起，从巍然宫阙间，传遍勾栏酒肆。上至群臣，下至走卒，无不窃窃私议。
登基不久的神宗皇帝，越级提拔一位政坛新星为参知政事，并由他全权负责，设立全新行政机关：制置三司条例司。所有的安排，都围绕两个字：变法。
新任参知政事，就是一直在地方任职25年之久的王安石。这一年，他终于登车揽辔，来实现他澄清天下之志，大刀阔斧，开始了他的变法之路。他先是主持制置三司条例司，审核整个行政系统运转所需人员、费用，编制预算，依律执行，裁省冗费十分之四。而后又颁布青苗法，将常平仓、广惠仓的储粮折算为本钱，以百分之二十的利率贷给农民，防止农民在青黄不接时被豪强之家的高利贷盘剥。
朝堂之上，他朗声说，“善理财者，不加赋而国用足。”素来恶言利的老臣们，跺脚痛骂，“有辱斯文，聚敛害民，剥民兴利。”举朝汹汹，相率而仇。
03
新登基的皇帝和王安石，为何要顶着骂声变法？
这要从头说起。历朝历代里，唯有大宋得国最易。陈桥兵变，醉卧未起，黄袍加身，只借他人之手，便得享至尊。得来容易，就缺少自信，再加二百年藩镇割据的教训，太祖杯酒释兵权，指示臣下“人生驹过隙尔，不如多积金，市田宅以遗子孙”。所以，在官僚制度设计上，力求弱兵弱将，兵无常帅，帅无常师，扶持文弱读书人。
然而，扶持读书人，就要给与高薪、恩荫。兵弱将弱，游勇无赖难以钳制，只得吸纳到军队里。久而久之，形成惊人的冗官、冗兵、冗费现象，仁宗时，国家财政收入的六分之五，要用来养兵，中央部级官员人数达到1.7万人。而秉承“多积金、市田宅”的官员们，又不断兼并土地和财富，利用青黄不接，大肆放高利贷，使广大贫者愈贫，沦为奴隶。
对外，大宋从未实现真正统一。北有辽，西有夏，无论对手实力如何，天生缺少安全感的大宋，统统以岁币收买之，安抚之。而这又养得对手更加虎视眈眈，自己更加没有安全感。
04
这样的困局，如何解开？王安石的药方，是制兼并，济贫乏，集财权于国家，然后酌盈剂虚，以制兼并，强国强兵。为此，他接连开出农田水利法、方田均税法、青苗法、免役法、市易法、均输法等药，几乎每一条法令，都是从豪强嘴里夺食，让他们上报隐瞒的土地并交纳赋税，剥夺他们发放高利贷的机会……使财归国家，贫富均衡，国强兵壮。
变法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。关于冗费的问题，神宗上台伊始，就命司马光审时度势裁减国用。司马光思虑良久，回答：“用度太奢、官职冗滥，军旅不精，必须深思救敞之术，磨以岁月，庶几有效。”意思就是：问题呀很严重的；办法呢，要从长计议；效果嘛，就交给时间。我死后，哪管它洪水滔天。而王安石呢，一接手，就裁省冗费十分之四。
05
但是，这并不妨碍司马光成为变法的首要反对者。侵官、生事、征利、拒谏，是他对王安石变法的集中指责。针对每一条指责，王安石都进行了鞭辟入里的解释。但最令我惊奇的，不是他解释的理由，而是激烈对抗中的诚恳与礼貌。“昨日蒙教，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，而议事每不合，所操之术多异故也。……人习于苟且非一日，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，同俗自媚于众为善。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，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，则某知罪矣。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，守前所为而已，则非某之所敢知。”有宋一朝，天下豪强莫过于官员，从豪强嘴里夺食的变法，自然遭到官员的激烈反对。虽然对外屈辱，但对读书人、官员来说，宋朝则是十足的黄金时代。同俗自媚于众，没人考虑结局，而王安石，起而扰其清梦，怎么能不从天下之谤于一身呢。
06
反对派骂，史书也骂。
建炎四年，距离靖康之耻四年。面对二圣北狩，衣冠南渡，皇室女子被迫为奴为娼的局面，刚刚安定下来的南宋朝廷需要向臣民解释，国家何以至此。
谁来承担国破家亡的历史罪责呢？不能是皇帝的父兄亲人，帝后圣明。只能是权奸之臣误国。谁是这权奸之臣呢？已经废除44年的王安石新法，已经死去44年的王安石，成了最理想的目标。
这一年，臣子上书说：“王安石自任己见，非毁前人，尽变神宗法度，上误神宗皇帝，天下之乱实兆于安石，此皆非神祖之意。”宋高宗赵构点头称赞：“唯是直书安石之罪，则神宗成功圣德，焕然明白。”这一年，宋高宗下令修改《神宗实录》，主旨思想是否定王安石变法，从此，王安石被钉在了正史的耻辱柱上。
07
除了正史，反对变法者及其后代笔记中丑化王安石的逸闻，更引得广大群众激动不已。诸如梦见儿子在地狱扛枷、和儿媳有暧昧，被明清话本有模有样地演绎。人民呢？听醒木一收，说书人合扇说从头，如痴如醉。
有人说，王安石遭遇很奇怪，利益受损的豪强阶层攻击他，被他关心、拯救的贫苦阶层，也嘲笑他。
有时，很想回到千载以前，问问他，如能预见结局，还会选择变法吗？
他或许已经做出了回答。还记得《游褒禅山记》课文背诵部分吗？“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，可以无悔矣，其孰能讥之乎？”
08
王安石的失败，或许在于他的创新太过超前。清末的梁启超感叹，看王安石变法种种，今欧洲各国才在实施。民国时，美国副总统华莱士竟对王安石变法充满兴趣，因为他以为王安石想法对罗斯福新政多有启发。如今，很多人戏言，怀疑王安石是一位穿越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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